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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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時節,考學堂找工作,表格上填了姓名性別后,還作興填家庭成分。當然是不假思索,大筆一揮:平民。其實填了十來年,也還鬧不清這兩字的含義,只是聽爸媽講的,也就跟著填上了。
但我媽告訴我,我家過去也富,家里很有幾爿山,爺爺愛玩牌,把山給輸光了,但正趕上解放。這話把我驚出一身冷汗。僥幸。要不然讓我在表格上填個地主富農什么的,多丟面子。這話雖有些絕,但那時可以理解。
我爸那時常自稱工農干部,十五六歲時從山里跟著浙南游擊縱隊出來當了兵。我便常問他打過多少仗,每逢此時,他總有些“王顧左右而言他”。有時我撫著他背上那兩道半尺長的傷疤,非要證實是不是戰爭時受的傷,他只笑笑。后來告訴說,是急行軍幾天幾宿被子彈帶和軍被之類的重物勒傷發炎開的刀。這就是說,沒打過仗。我很有些失望,他便想了好久,說參加過一次海戰演習,在海灘戰壕里蹲了兩天兩夜,敵船沒來,也就沒開打。我媽告訴我一個笑話,說他們蹲得久了,正有些疲倦瞌睡,在樹頂上瞭哨的戰友阿漢便扔一顆石子在我爸背上,輕呼敵人來了,準備戰斗。驚得我爸連喊:我中彈了我中彈了。一班人神經正繃得緊緊的,直拉槍栓要放槍,清醒過來才知虛驚一場。后來地主成分出身的阿漢當然挨了克,大家便也撤了下來。再后來我爸轉了公安隊,看了兩年犯人,后上派出所當所長。駁殼槍掛在腰后晃蕩晃蕩,神氣得緊。
可我爸這“工農干部”當得不順心,他生就一股“工農”脾氣,卻不是當干部的料,見了不平就鳴。三十五六歲便辭了職自謀生路,徹底做了工農分子。后來才有的我,所以我是徹頭徹尾的工農子弟。那時節,成份值銅鈿。念小學時一塊七的學費,“貧下中農”牌子一亮,不“免”也得來個“半減”。就這,好多同學也還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說要幫父母干活。老師還得走村串鄉緊趕慢趕去動員復學。我爸說自己念書少,吃了文化的虧,再難也得供我們姐弟上學。他尊重老師,但容不得有人看不起。念小學二年級時,有位老師看我算術臭,老催我上進,實在不成帳,便嘆氣說桐油桶難盛菜油。我下午回家學了嘴,我爸火冒三丈,紅了眼沖到學校。老師正坐操場里乘涼,我爸沖口就說:“你們誰不是工農供著,看不起工農子弟。不懂慢慢教嘛,否則要老師干嘛?”
你瞧,工農子弟這牌子多亮。嚇得老師刷白了臉,張大嘴半天合不攏,無話可答。父子倆揚眉吐氣打道回府,神氣得什么似的。我跟在爸身后,望著爸高大的身影,心里不知有多敬佩。但從此我也無顏進這個班級,只好換了班,但算術總不成賬。我爸很失望,說難道真不是讀書的料,怪對不住老師的。終于有一次他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他從前上學時,也是栽在算術上,才在十幾歲出去了。 后來家庭成分就無足輕重了。即使需要填,也不作興填“平民”了,填個“職員”最保險。填“學生”之類的,既省事又時髦,但未免有點矯揉造作。所以我每逢有機會填到這一欄時,總是偏愛“平民”兩字,覺得這兩字爽氣,清清朗朗,不卑不亢,筆劃也順手。而且里面多少也帶點對父親的念想吧。再后來,表格都沒了“家庭成分”這一欄。許多東西進入了歷史,真的只能成為念想了。
編輯: 馬慧瓊
本文轉自:甌海新聞網 ohnew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