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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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認為,夏日的山地最有力量。
我老家在溫瑞平原中部西側半山腰上,村居周圍均為山地,開墾自山林,小小的一塊都能產出。夏天里,我經常跟隨父親上山,將每一棵番薯藤翻個身。藤本貼地,久而久之在土壤里扎下根,長出小番薯,分散整株營養。我的任務是將藤分散出來的根拉斷,有時往往拉出個小番薯,馬上剝皮吃,剛剛好切合嘴巴和肚子。我喜歡干這活,不用出大力,只需彎一下腰,雙手捧著番薯藤從根部開始理出來即可,甚至可將過厚之藤摘掉帶回家喂豬。年少時的腰怎么彎都不會有異議,站直看深厚整齊躺著的番薯藤,甚為自豪。
此時山地里匍匐著的都是番薯,無論站在山里哪個位置,一眼望去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大人見面相互恭維:“你今年種了不少,不少于一萬藤吧。”“你的更多,有一萬三哦。”“我家人多啊,能不多種嗎?”甌江兩岸,飛云江左右兩側的番薯塞滿了人們的記憶,常常看到文友寫的曾經的番薯故事。
深秋起西風時,我們迎來農忙假,幫父母曬番薯絲。父親帶我們來到地里,他首先砍去番薯藤,用條鋤挖出番薯,再挑到專門曬番薯絲的地里。這地面朝太陽,一天到晚均被陽光覆蓋。母親先用刨刀刨去皮,這番薯絲曬出來當豬食。刨去皮的番薯重新再刨成絲,曬出來的番薯絲是我們的主食,囤積在我家二樓。從地里挑回家,我總是和父親說我愿意挑番薯絲,不想擔番薯。父親聽了哈哈大笑,說他也這么想,但生活并不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該擔還得擔。
還有一種主食叫大米,它和番薯絲一起煮,是我們的一日三餐。
我們半山腰的村莊,在解放后分得了山下平原地帶稻田,我家大約有八分,一年種兩季。春季播種一個月后插秧,夏季收割來的稻谷叫早稻;夏季插秧兩個多月后收割的稻谷叫晚稻,其中分出一點田地種糯米稻。晚稻米比早稻米好吃,米比番薯好吃。從山下將稻谷挑到半山腰,付出的汗水至今還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村民們慢慢從田里聚攏,到了山腳小路成一條線,如螞蟻般移動。我是只小螞蟻,挑著一小擔稻谷擠在隊伍里。挑到水庫上游的橋,大人們嚇唬我說橋下有鬼,專門抓小孩。我的右手壓在扁擔上控制擔子,左手抓著父親的籮筐走過了短短的橋,長長吁了口氣。
二
稻谷割完,番薯絲曬好,冬天來了。
某天,我家院子里來了一批人,認識的是村里干部,不認識的不知道是從哪里來,邊上還有穿警服的,父親也夾在他們之中走過來。一個人手里拿著秤,部分人手里拿的是麻袋之類的袋子。父親從其中一人手里拿來幾個袋子進了家門,擺好樓梯后上樓,扒拉開蓋在番薯絲上面的各種尼龍和布。父親將袋子口打開貼在番薯絲上,往里扒拉,裝滿一袋又一袋。他裝滿后,那批人里出來幾個人將袋子遞到樓下后提到院子里,當場稱重。邊上有兩三個人手伸進袋子里摸一會兒,摸出一把番薯絲到鼻子底下聞一聞,說今年風調雨順,曬的番薯絲都不錯。站旁邊看熱鬧的隔壁鄰居說我們要吃一年的,能不曬好嗎?
不一會兒,父親出來時,院子里裝了好幾袋我家的番薯絲。父親問稱重的人多少斤了,那人報出個數字。父親轉頭問一個手里拿筆的人:“夠了嗎?”這人說再裝半袋應該差不多了。父親又進去裝了半袋。
第一次看到父母辛苦一年才曬出的番薯絲被別人挑走,我很是不解。曬番薯絲的辛苦我有切身體會,每一根都是我們全家,尤其是父母的汗水換來的。等他們去了鄰居家后,母親說這是我家在交公糧,家家戶戶都要交。公糧可以是番薯絲,亦可以是稻谷,兩者折算價格不同,所交數量不一樣。若是交稻谷,番薯絲所交的數量會大大減少。但母親說我們村幾乎沒有哪戶人家上交的公糧是稻谷,除非那家不種番薯絲。
我有點不相信母親的話,村東頭老奶奶夫妻沒有下田地干過農活。我家最優質的一塊山地旁屬于他們家,而耕種的另有他人。實際上,村民對哪塊地是誰家的都很清楚,老奶奶家的地少于其他村民,但數量不少。對農民來說土地是命根子,老奶奶家將山地和稻田或租或送給其他村民耕種。村民種了他們家的地,按照約定給一定的租金——種什么給什么。年少時,我幫一孤寡老人養羊,說將來生兩只羊,則一家一只,就是一半。老奶奶的租金也會得到一半的糧食,母親說這足夠交公糧了。
“公糧”指農業稅,“是國家對一切從事農業生產、有農業收入的單位和個人征收的一種稅”。《農業稅條例》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于1958年6月3日第九十六次會議通過。“農業稅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上的農業稅包括農業稅、農業特產稅和牧業稅;狹義上的農業稅僅指農業稅,它是國家對從事土地耕種的糧食作物、薯類作物以及經濟作物的農戶和單位所征收的一種收益稅。”自明朝番薯傳入我們國家,慢慢地進行大面積種植,人口也大幅度增加。農業稅里特地指出薯類作物,可見番薯及番薯絲的重要性。
后來我才知道,農業稅稅率通常為常年產量的15.5%左右,不包括各種“三提五統”等收費的情況下加上地方附加,實際負擔率一般在20%左右。老奶奶收來的租金遠遠超過了所需要交的公糧。
交了公糧后,老奶奶兩口子吃什么呢?他們家是華僑之家,孩子在法蘭西,有法郎匯回來,換成人民幣可以買糧食。村里勤勞的人不少,起早摸黑,收獲的糧食滿足家庭之用和交了公糧外,還剩下不少,自然選擇出售,換回一張張鈔票用于改善生活質量。
每年春天,總有平原地帶村民挑著稻谷來我們山上,換成番薯絲挑回去。來時只用挑一次,回時挑好幾次,只因稻谷過少,家里人口多。這也是那些糧食過剩的家庭才會做的事情。
我們村有個奇人。他經常不穿上衣在村里晃蕩來晃蕩去,皮膚白得讓婦女們竊竊私語。村民們古銅色的皮膚和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只因他從來不干農活,更奇怪的是寧愿地荒著也不讓別人幫忙種。他的公糧交不交?法律規定的農業稅能不交嗎?
農業稅是中國最古老的稅種之一,俗稱“皇糧國稅”,有超過2600年的歷史,奴隸制社會夏代的“貢”是其雛形。“春秋時期,魯國實行‘初稅畝’,開始對土地特產征收實物稅,成為我國農業稅成熟的標志。以后歷代統治階級均對土地產物征稅。如田賦、攤丁入畝、地丁銀、土地稅等。到了解放戰爭時期,根據地和解放區農業稅稱為‘土地稅’‘公糧’。”
那奇人的糧食從哪里來?群體能互補,勤勞的人和懶惰的人互補。奇人沒糧食但有錢,買就解決公糧問題了。父親說他經常消失一段時間,村里人說他去外地贏錢去了。我們家煮飯一半是大米一半是番薯絲,他家天天吃白米飯。1993年后逐步推廣貨幣結算,他直接交錢就行。
三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每天步行到位于平原地帶的中學讀書,經常去同學家玩。有天同學父親說要去交公糧,我覺得奇怪,我家是工作人員來收,他們家是將公糧裝上板車送到糧庫,怎么不一樣。同學父親解釋說山上的糧食量大,征收來后組織人員挑到山下,再裝船通過溫瑞塘河直接運到縣城。
我好奇地跟著同學一家來到糧站,門前早已排起長龍,板車一輛連著一輛。板車上裝的麻袋特別多的,是兩三戶人家一起交公糧。這浩浩蕩蕩的隊伍是一條長長的城,比任何風景都要美麗,都要精致。
糧站里面,會計員架著老花鏡,手指在算盤上飛舞,珠子相擊之聲清脆可聞。驗收員手持鐵釬,倏地刺入麻袋,帶出的稻谷被他投入口中細細咀嚼。旁邊的農民一臉緊張地看著驗收員的動作,這一咬一嚼之間,便判定一戶人家半年的辛勞。每一只麻袋均被驗收員刺一次,所刺位置各不相同。某戶人家被驗出“水分超標”,拉回去重新曬曬。
糧站里面,那糧堆極龐大,遠遠望去,便如一座金黃的山巒,突兀地聳立在水泥坪上。它似乎是一頭巨獸,不停地吸納日月的精華,吞吐著人間的煙火氣。它被不停地加高加大,人們將一袋袋沉重的稻谷扛上高高的木板,再打開倒上去,偷懶的直接半途即倒,下面的管理人員就大喊大叫。這個過程極其耗費體力,被管理人員盯著的農民只能辛辛苦苦地扛到頂端再倒。
走近些看,這糧堆越來越高,愈發顯出它的雄壯,一粒粒谷子緊密地依偎著,彼此支撐。但它們并非靜止的死物,總是在蠕動著,散發一股神圣的香味,夾雜著汗水、陽光和智慧,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地訴說著關于生存、勞作和希望的故事。
農民的勞動成果首先用于保障國家,自身的生活改善被放在了后面。據學者測算,在1950—1978年間,國家通過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大約從農業部門取得了5100億元的資金。在1979—1994年間,這一數字約為15000億元。在國力薄弱的特定歷史時期,農業和農民通過“交公糧”這種方式,為中國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建設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和歷史性貢獻,確保了非農業人口的糧食供應,維護了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這也意味著農民承擔了沉重的負擔,“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是當時的真實寫照。
2006年1月1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決定,廢止1958年通過的《農業稅條例》,“皇糧國稅”正式成為歷史,極大地減輕了農民負擔。
2024年年底,走親戚時路過那一帶,看到原來糧站的土地和邊上一起建成了一個小區,中間的廣場上,正有婦人們在跳廣場舞。彩燈旋轉,樂聲激昂,她們不會記得這里曾經堆放過如山的稻谷。常年在甌海大地行走,我看到有的糧站改造成各類服務場所,重新煥發光彩;有的荒廢在時間長河里,讓人偶爾打撈于言語中。那些交公糧的歲月,終將成為民族記憶里最深沉的底色。
編輯: 馬慧瓊
本文轉自:甌海新聞網 ohnew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