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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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交被”是老家澤雅紙山人的叫法,同是溫州方言,溫州市區及周邊和澤雅發音不同,市區人“夾”的發音同“甲”,“夾被”叫“甲被”,而老家澤雅鄉音里的“夾”與“交”讀音相近,便順著這口語音,夾被,在老家都說成“交被”。又因夾被的被面常印著各種花和人物圖案,人們又把夾被稱為花交被。
花交被用民間土布制成,以棉花為原料,曾是紙山人祖祖輩輩離不開的被子。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計劃經濟背景下,棉布與棉花均屬緊俏的計劃供應物資,需憑布票、棉花票購買。普通家庭一年的票證有限,要做一床花交被,得慢慢積攢票證,等數量足夠了,才去供銷社換回棉花。
買到棉花后,品相好、質地優的留著紡紗織布;雜質稍多、不夠潔白的,則用來彈成棉胎。在紙山農村,自家紡織的土布叫“粗單布”,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萬能布”。紙山人多以造紙為生,大人們會把粗單布裁成“圍身”(即圍裙),再織條寬棉紗帶系在腰間,造紙時的紙漿碎屑、空中灰塵便被擋住,能保持衣物干凈。秋冬時節,圍身還能御寒,紙山就有“三條圍身值條褲”的俗語。此外,老人們的棉襖、小孩的棉褲,也多由粗單布縫制,當然這種布最主要的用途,還是做成花交被,睡覺時蓋在身上,伴人入眠。
對紙山人而言,花交被是婚禮上萬萬不能少的“臉面”。那時鄉鄰往來密切,誰家娶媳婦、嫁女兒,嫁妝里少了花交被,準會成為村口曬谷坦、巷尾老樟樹下的談資。女人們聚在分紙凳前分紙,男人們蹲在墻角抽旱煙時,常會有人壓低聲音議論:“渠啦結婚連床花交被沃唔冇。”(溫州方言,意為“他家孩子結婚連一床花夾被都沒有”)。在眾人心里,花交被早已超越了取暖工具的屬性,更像一面映照家境的鏡子:有花交被,說明家里日子殷實;沒有,則難免被視作家境拮據。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紙山。農村經濟逐漸活躍,村民們除了造紙,還能去市區打工、做小生意,手頭漸漸寬裕,市面上的商品也愈發豐富。曾經稀罕的彈花被和輕便的羽絨被、鴨毛被慢慢走進尋常臥室,花色更多、質地更軟的床單被套也成了新選擇。家家戶戶曾必備的花交被,像完成使命的老物件,悄悄從日常生活中隱退,只剩在老一輩人的衣柜里,偶爾能尋到它的蹤跡。
我是八十年代初結的婚,那時紙山年輕人結婚已不把花交被當作必需品,母親卻堅持要給我做一床。為這床被子,她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
先是找村里最會紡紗的阿婆,把攢下的八斤好棉花送了過去。阿婆坐在老式紡車前,腳踩踏板,手里的棉花漸漸拉成細紗,一圈圈卷在紗錠上。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去看一趟,有時還幫著理理棉花,生怕耽誤進度。紗紡好后,又請鎮上的織布師傅織布,土制木織布機“哐當哐當”響了半個月,粗單布才終于織成。
布織好,母親特意托去鎮上辦事的鄰居,將布送到開著染坊的服裝廠。紙山人把布料染色叫做“爊青”,廠里姓陳的師傅手藝遠近聞名。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讓鄰居轉告陳師傅,務必把布染得均勻、顏色正。十來天后,染好的布送了回來,原本的白布變成透亮的靛藍色,對著光看泛著淡淡光澤,還帶著草木染特有的清香。
那塊當被面的布還印著圖案。十六個藍白相間的圖案錯落分布在布面上,格外醒目。最后,母親請村里的“做衣裳老司”(即裁縫師傅)縫被面。老司將兩片印花藍布對齊,用粉線在布邊畫線,再一針一線細細縫制。縫到被角時,特意在四個角各縫了一小塊正方形紅布與藍布——紅布象征吉祥,藍布呼應被面顏色,這是紙山做花交被的老講究。縫好后,老司用熨斗把被面熨得平平整整,一床嶄新的花交被才算完工。
這被子非常實用:天冷時,在被套里塞進彈好的棉胎,蓋著又暖又實在;天熱了,把棉胎從被套里抽出,單蓋被套也能抵擋夜里的涼氣。
新婚那一晚,我鉆進被窩,“爊青”的清香混著棉花的氣息縈繞鼻尖,睡得格外安穩。可第二天晨起洗臉,一照鏡子便愣了,脖子上繞著一圈淡淡的藍。母親見了笑著解釋:“新染的布都這樣,掉色是正常的,多洗幾次就好了。”我只覺新鮮,并沒在意。
可接下來幾天,新的麻煩來了。由于新織的粗單布質地偏硬,被面邊緣蹭得脖子發紅。晨起時脖子又紅又藍,模樣頗為滑稽。起初我還覺得好笑,沒過幾天,脖子又癢又疼,實在受不住,只好把被子疊好,塞進衣柜最深處。
結婚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從紙山搬到市區,退休后又從市區返回老家,換了幾次房子,家具、電器也換了一遍又一遍,這床再沒蓋過的花交被,卻始終沒有扔掉。每次整理舊物,我都會把它從衣柜里拿出來輕輕拍打,拂去灰塵;天氣好時,便曬在陽臺上。收回后,聞著被子上的陽光味,就像回到了當年一—母親在紡車前整理紗線,鄰居阿婆的木織布機“哐當”作響,鎮上染坊里飄來靛藍香氣,還有新婚時脖子上那圈淡淡的藍。
如今的花交被,被面圖案已有些褪色,藍布變成了淡淡的灰藍,四個角的小塊正方形紅布和藍布也泛了白,邊緣針腳處甚至露出細細的線頭。可我仍把它當寶貝般珍藏著。它雖不值多少錢,卻裝著我年輕時的記憶,裝著母親的牽掛,更裝著紙山物資匱乏卻滿是溫情的舊時光。每次望見它,就會想起,曾有一床藍白相間的花交被,陪我走過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也見證了紙山歲月里最樸素的幸福。
編輯: 馬慧瓊
本文轉自:甌海新聞網 ohnew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