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我繞著單位所在的大樓邊上跑。一圈差不多十分鐘，我跑三圈就結束，正好半個小時。跑著跑著，一陣花香鉆入鼻孔。這是桂花香，我本能地判定。停下腳步，目光掠過左邊空蕩的角落，落在右側圍墻里——一棵高大的桂花樹正靜默地吐露芬芳。這是金桂，香氣濃郁，從不白來人世。

　　上班開始，我靜下心來寫著稿。長期坐著，腰受不了身體的重壓，站了起來移步到窗邊。望向遠方的目光收回來時，落到了對面樓下的桂花樹上。淡綠色的葉子之間，冒出紅色點點，這是丹桂花開。一排桂花六棵，樹矮而冠大，從上往下看，點點成海洋。

蔡溫瑞/攝

　　除了家人和同事，樓下的花草樹木與我接觸的時間最多了。尤其是這六棵桂花樹，上班低頭看，下樓抬頭看，無論是在未開花的沉寂期，還是花開正艷的熱鬧時，我都以同樣的目光與之相擁。唯有一年，花開得格外灼眼，我終究沒能抵住那份誘惑，心懷愧疚地折下一小枝，供養在辦公室的花瓶里，將它們的香氣引進來。

　　晚上，我打理好廚房并洗漱完畢來到書房，打開窗戶，拿起一本書躺在飄窗上。眼睛看的是書，腦海聚焦在鼻子上，期待的是從窗戶來的花香。書房樓下有一批金桂，結合鄉間清香空氣，每年熱烈得化不開。慢慢的，香氣飄進來了，我終于合著文字沉醉于書中。那一刻，我分不清桂花香和書香。

　　《晉書·郤詵傳》中說“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此后“折桂”便成為科舉及第、勇奪頭名的代名詞，高考考場外總是懸掛“蟾宮折桂”四字。桂花樹形優雅，枝葉常青，花朵雖小如金粟，卻“香飄云外”，這種“不以色炫，而以香聞”的特性，被賦予了人格化的品質。最主要的是“桂”與“貴”同音，這使得它天然地帶有吉祥的寓意。在庭院中種植桂花，有“蘭桂齊芳”之意，寄托了對家庭興旺、子孫顯貴的美好愿望。月宮中桂樹砍不倒，一如我每年看著樓下六棵桂花樹的輪回。

　　作為江南城市，溫州古典園林和私家院落中自古就有栽種桂花的傳統。在溫州的大街小巷、公園、小區、校園和庭院中，桂花樹隨處可見。駕車途中遇紅綠燈而停，搖下車窗，一陣花香鉆進來。我曾特地到茶山街道羅山村采訪成片的桂花林，整個山谷都彌漫著醉人的香氣。人們將桂花打下來，曬干后制作桂花茶、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等，也可作為菜肴的點綴。比如吃湯圓時，灑上桂花“折桂”之感滿滿。

　　對于許多溫州人而言，秋天的桂花香是家鄉最熟悉、最溫暖的味道之一。這種香氣構成了溫州獨特的秋季城市嗅覺景觀，亦是城市的生態名片和文化印記。我的學生每次回巴黎都要帶一袋桂花去，她說桂花才爛漫。桂花滲入溫州的城市脈絡與百姓的日常生活，成為承載鄉愁、象征美好生活的重要載體。

　　第二天，陽光籠罩大地，車子停入地下室后打開車門，往日汽車尾氣味里帶著絲絲桂花香。其香能侵入地下室，猶如立于海面的冰山一角，說明室外已滿香。等我換上運動衣服走出來，首先迎接的就是桂花伸出的香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全身充滿香的力量，慢慢跑了起來。不止我們單位樓下，邊上大樓都被桂花樹包圍，此時更是被香氣滲透。路上，行人在桂花樹邊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拍照，這樣美景和花香帶來的美好心情怎能不和別人分享呢。

　　跑步結束，我在六棵桂花樹下做放松運動，即將下班的安保工作人員走過來聊天：“桂花本應在中秋節前后開放，今年遲了快一個月了。”

　　他說得對。無桂花不秋天。今年天氣異常，中秋節在三十幾度的氣溫中度過，朋友圈里說櫻花開得盛，桃花居然在快秋天時還來第二春，桂花卻無動于衷。

　　一陣雨后，一夜之間，溫州有了絲絲涼意，如同收到了無法抗拒的指令，桂花才不情愿在枝椏間冒出花苞。夏季的高溫為桂花開花儲備了能量，而秋季的持續降溫和足夠的晝夜溫差，傳來了“開”的信號。原來，桂花竟是氣溫的囚徒。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秋季氣溫波動加劇，常會導致桂花出現“二次開”或“錯季開”的異常現象，甚至有不開的可能。

　　然而，世間有人能“折桂”，更有人會名落孫山。那“桂樹不開花”的沉寂，何嘗不是另一種命運的寫照？雖有其形，卻無其神，徒然立于道旁，無人問津。這像極了人生中那些“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關頭，除了忍耐與等待，我們別無他法。

　　“花開”是圓滿，“花未開”則是一種殘缺狀態，呈現人生中無法避免的遺憾、未完成的理想或逝去的美好，有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蒼涼感。

　　“開”與“不開”，皆成風景，亦是人生。我想，這正是桂花這一意象，千百年來始終芬芳在中華文化血脈之中的最深理由——它映照的，本就是我們起落無常卻總懷希冀的一生。